刘学州自杀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。
人们记住刘学州,一个1米85、爱臭美的年轻人,幼年养父母双亡,15岁那年,他决定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。但命运愚弄了他。他找到了亲生父母,却发现他们早已离异,还曾将他抛弃,他做出另一个决定——起诉亲生父母。舆论的矛头转向了他,有人说他自导自演,有人骂他“快去死”、“恶心”、“娘炮”,网络暴力如潮涌。在找回亲生父母的第42天,2022年1月24日,一封七千字遗书在三亚海边发出,刘学州服药自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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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的年初和年尾,我循着遗书里的线索,去三亚见到操办后事的刘学州养家舅舅舅妈,又去刘学州从小长大的河北邢台农村,见到养育他长大的姥爷姥姥、爷爷奶奶,才得以理解,这不只是一个被网暴者的故事,还是一个被侮辱与被伤害的未成年人,在残酷世界里寻求生存与慰藉,最终仍被摧毁的故事。对刘学州而言,寻亲成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,就像人们在荒漠中苦苦寻求绿洲一样必然。©刘学州微博
撰文丨李婷婷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
寻亲
一年后,舅妈柴俊燕仍记得,当刘学州瞒着亲人在网上发布寻亲视频,她的婆婆,也就是刘学州的姥姥火急火燎赶往石家庄,掀开还在睡觉的刘学州的被子,哭着求他不要寻亲。但刘学州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,留下哭到喘不上气、躺在地上被姥爷掐住人中的姥姥。“我婆婆那时候可心寒了。”亲人们都知道,刘学州和姥姥最为亲近,从小和姥姥睡一张床,姥姥省吃俭用给他买肉吃,他勤工俭学要给姥姥养老。
回忆起小时候的刘学州,亲人们都一致地露出笑脸,戏说他调皮捣蛋的故事,夸他爱笑,嘴又甜。但他们都很难说清,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刘学州变得沉默寡言。他回家就是对着手机,大多时候报喜不报忧,而亲人们忙于生计,难以察觉他的异样。他幼年时被亲生父母遗弃,养父母又在一起烟花爆竹事故中死亡,人们是看了遗书才晓得,因为无父无母,刘学州上小学时饱受欺凌,小学6年就换了5所学校,同学抢他文具,推他进厕所,骑他身上用拳头锤他,当他肿着脸回家,却告诉家人,是他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摔的。
“他小的时候就是漂泊,这个亲戚住住,那个亲戚住住,一会姥姥家住住,一会爷爷家住住,不像在家里有一个自己的地儿。”柴俊燕说。她今年35岁,在刘学州被买来的2006年,和刘学州的舅舅订了婚。对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孩,她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怜悯,经常带着刘学州和自己的儿子(比刘学州小6岁)一块出游,还专门去影楼拍过一张“一家四口”的照片。在刘学州面前,她几乎不对自己儿子做亲昵的动作,“怕他心里边再联想到自己”。她的儿子直到上小学才知道,原来刘学州不是他的亲哥哥。
“一家四口”影楼合照©柴俊燕
如果说过往的体察只是一种事后的总结或猜测,那在2020年,亲人们就不得不正视,眼前的刘学州确实心事重重。那时刘学州读初二,住在舅妈石家庄的家,因为新冠疫情,他白天上网课,晚上就去24小时便利店打零工。五月的一个晚上,他告诉家人可能会晚点回家,晚上12点多,他下了班,走过一座天桥时,他用刀割了腕,手腕处皮开肉绽,被路人送去了医院。医院后来确诊,刘学州患有重度抑郁。
“为什么要自杀?”舅妈问他。
“太累了。”刘学州表情平静。
柴俊燕以为,他是说自己上班上累了。后来她想,可能心也累,“他父母没有了,自己要出去上班,什么都是靠自己”。在那前一年,刘学州已经从姥姥那儿得知,他是被抱养来的。尽管在家人面前从未说过要寻亲,但在“宝贝回家”寻亲网站上,刘学州悄悄登记了信息,还独自去公安局采血入了血库。
直到寻亲视频发布的第8天,刘学州听到了姥姥和奶奶的通话。电话里,奶奶突然提及,当年孩子买来时还带了一本疫苗本。
“当时的想法就是,哪怕是个植物人,我都能接受,只要是有这个人,只要他活着。”柴俊燕说。
人最终抢救了过来。起初连妻子都不认得,后来他只认得妻子。好不容易认得别人了,一睡醒又不认识了。医生说这是脑骨干受损。11月的最后一天,柴俊燕已经能调侃丈夫了,“前几天我老公比较逗笑,整天就是哈喽哈喽,OKOK,有的时候还蹦个英文,what's your name?”
摆在他们面前的,当然还有高昂的手术费、住院费,以及未来难以计数的康复费用。但两天之内,柴俊燕在筹款平台上筹到了40万元。“当时心里特别温暖。”她知道,筹款的成功有赖于她是刘学州的舅妈,他是刘学州的舅舅。
即便刘学州已经离世,这个家还有他的一部分存在。
◦ 周扬为化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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疫苗本©刘学州微博
疫苗本上,有刘学州真正的生日:2006年5月9日;真正的名字:丁晶——他打开“宝贝回家”寻亲网站,输入名字,页面一片空白,“说明我的爸爸妈妈可能就没有在找我”。他又搜索疫苗本上亲生父亲的名字,页面出现一张山西大同的营业执照,同一个名字,还有一个电话号码。
电话打通了。接电话的人正是刘学州的亲生父亲。
寻亲之后,刘学州曾在网上连线过彭高峰,他是电影《亲爱的》中黄渤饰演的角色原型,一位儿子被拐、最终又花费数年时间找回儿子的父亲。
“我想采访一下你……你回来怎么面对亲生父母和你的买家两边的这个关系?”彭高峰问。这是一个父亲在向另一个孩子讨教经验。
“有一些涉及到家庭原因不方便多说。”刘学州说。“我是被人贩子,是他们把我从我亲生爸爸妈妈的手里骗走的,那个人不只是拐卖了我一个人……我正在配合警方调查。”
彭高峰打断了他,“你多大了?”
“我才十几岁不到二十。”
“书读完了吗?”
“还在上学。”
“那你其他的不要想,先完成好自己的学业……这不是你这个年龄段去想的。”
“没办法,叔叔……发生在我身上了,必须要去接受,没有办法说逃避。”
刘学州没有告诉彭高峰的是,他的父母早已离婚,在不同城市组建了各自的家庭,连和他认亲都显得有些牵强。在寻亲视频发布后第13天、第27天——天知道这时间有多漫长——他才分别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、亲生母亲。
如同一列脱轨的列车,当彭高峰再一次在网络上看到刘学州时,发现他和亲生父母已经反目成仇。刘学州在微博上写道,“真的没想到妈妈会说出,要是这个养家不抱我走,还会有更好的人家把我抱走这样的话……当我知道你们收了钱,并且拿那个钱去当你们结婚的彩礼的时候,我的内心就告诉自己,一定不能原谅你们。”——刘学州曾对网友解释说,因为他父母是未婚生子,结婚钱不够,所以卖掉他作为彩礼。这条微博传播很广,成为刘学州寻亲故事中很难绕开的一部分。我们曾两次拨打刘学州亲生父母的电话,试图核实这个说法,但都没有接听。
彭高峰转发了这条微博,“如果如你所说,你的父母犯了遗弃罪,如果收了钱,就构成了拐卖儿童罪。”
一个星期后,彭高峰最后一次获知刘学州的消息,那是2022年1月24日凌晨0点,刘学州发布了遗书。五个小时后,他躺在医院,被宣告死亡。
回到北孟村
冬日的邢台市北孟村,大多时候是灰蒙蒙的。这里都是低矮的平房,光秃秃的杨树,只剩秸秆的玉米地,以及刚刚冒尖的冬小麦田。刘学州就葬在这片宽阔的平原上。
刘学州出事后,是养家的舅舅、舅妈,而不是亲生父母赶去了三亚。他们处理了刘学州的后事,又把他的骨灰带回了北孟村。按当地习俗,长辈在世,晚辈不能入祖坟,也不能立碑。就在刘学州养父母的墓堆旁,又多了一个凸起的小小土堆,没有姓名,没有照片,只有几支塑料做的花。
刘学州姥姥姥爷来为他上坟©纪录片《半年之后》
事情已过去一年,姥姥来上坟,一会儿便哭到瘫坐在地上。一想到早逝的外孙,老人总是流泪,好几次哭到昏厥,医院也进过了。只有下地干活时,这位65岁的农民才能短暂地从悲伤中抽离出来。她和姥爷经营着20亩地,冬天种小麦,春天种玉米。农忙时节,他们早上4点就起床,在地里干10个小时活,锄杂草、掰棒子、割谷子,直到天黑才歇息。自家农活干完,他们接着给别家打零工,还是种地,一天8小时,活儿累,有时干完浑身疼,觉都睡不着。一年忙到头,两位老人的收入加起来最多只有1万5。
©刘学州微博
对这个家庭而言,死亡却如同一道阴影。2022年10月23日,柴俊燕的丈夫、刘学州的舅舅从六楼摔了下来,送进了ICU。他当时的工作是在北京拆装空调外机。
柴俊燕在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时,大脑一片空白。她打电话给远在乡下的婆婆,也就是刘学州的姥姥,“我说你放心吧,没事。”事实上,丈夫在ICU里生死未卜。她认为婆婆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。老人本有3个子女,大女儿因为婚姻破裂自杀了,小女儿也就是刘学州的养母,在烟花爆炸事故中去世,留下的外孙刘学州如今也走了,现在,她唯一的儿子还躺在ICU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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